马上九月了,天气却愈发热得怪异。早晨走进实验室,空调的冷气猛地扑上来,像一层无形的膜裹住皮肤,与外头湿重的闷热划清界限。实验室总是恒温恒湿,仿佛一个被精心呵护的琥珀,将我们与窗外那个正在缓慢失衡的世界暂时隔开。
我的工作台整洁而冰冷,一排排玻璃器皿——烧杯、量筒、锥形瓶静静地立在架子上,闪着剔透而脆弱的光。我戴上手套,开始每日的例行公事:取样、稀释、滴定、比色。动作早已娴熟得像呼吸,指尖能精准感知每滴试剂落下的重量,眼睛能分辨出比色卡上最细微的色差。这份工作苛求精确,差之毫厘数据便失之千里。它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物理规则,为我构筑了一个狭小而稳固的秩序。移液枪吸满又排空,发出轻微而确定的“咔嗒”声,这一刻世界是可控的。
然而,焦虑是无声渗透的溶剂。它并非来自眼前这些沉默的玻璃器皿,也非来自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,它源于窗外,源于新闻推送里不断刷新的异常气候报告:某处百年大旱,河床龟裂如陶片;某地又暴雨成灾,街道沦为浑汤,源于办公室里压低声音的交谈,关于预算削减,关于项目延期,关于“经济下行”这个抽象却沉重的词,如何一步步具象成我们饭碗上悬着的利剑。
有时我握着盛满水样的比色管,对着光源凝视,它可能来自某条我曾嬉戏过的郊野河流,如今却带着超标的氮磷和难以溯源的化学污染物。它在我手中的试管里显得异常洁净——经过层层过滤和净化,只为得到一个确凿的数字。这数字背后是河流真实的呻吟,而我,只是一个记录这呻吟的音量的人,却无力改变它的音调。这种无力感,像器皿壁上难以察觉的水垢,日积月累悄然增厚。
闲暇之余同事们的话题也绕不开焦虑。有人忧心房贷,有人担心孩子的未来教育内卷到令人窒息,有人自嘲是“环保民工”,一边清理世界的污浊,一边却清理不了自己生活里越积越重的尘埃。我们谈论着那些宏大的词汇,碳中和、可持续发展、循环经济……它们像实验室墙上的标语一样正确而光亮,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防爆玻璃触手可及,却又遥远。我们精密地测算着环境中每一丝微小的污染,却测算不出生活压力的ppm值,也算不出未来安全的半衰期。
结束完一天的工作,回到家拧开水龙头,水流哗哗涌出,我下意识地想到它的浊度、余氯含量、可能存在的微量金属。职业习惯已深入骨髓,成为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。我监测水,数据告诉我它们正在变糟,或正在缓慢好转,但数据从不告诉我,我们内心的焦灼该如何净化,该如何排放。我知道,明天走进实验室,我依然会一丝不苟地清洗每一个器皿,校准每一台仪器,记录每一个数据。因为这是我唯一能确信的、能掌控的方寸之地。在这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,这份需要极致精确的工作,于我,反而成了一种对抗庞大焦虑的仪式。
我们用数据和标准,试图为这个失序的世界丈量出一份秩序,仿佛在无边迷雾中,努力钉下几个微小却坚实的坐标。尽管迷雾依然浓重,但钉下坐标本身,或许就是一种沉默的抵抗。烧杯量筒之间,我测量着世界的污浊,也安放着自己的惶惑。